相约在雨季
市川拓司
市川拓司是日本以网络写手起家的畅销书作家,出版社希望我翻译他的畅销书《相约在雨季》(或译《现在去相会》)。说实话,我迟迟没有答应。毕竟太忙了,时间对于我成了稀有金属。在翻译方面,除了村上春树不太敢接受别人。但最后我还是应允下来。一是因为我的一位同事说他在日本看同名电影时三次泪流满面。此君乃军人出身,军人不同于我等动辄感时伤怀的脆弱文人,流血容易流泪难。而他居然肯为一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流泪三次,无疑说明作品感人至深。二是因为此书取得了畅销一百余万册的不俗业绩。日本人绝对不全是傻瓜蛋,一百多万人买——看的人就大大超过一百万了——的书肯定有值得看的地方。
于是,我看了,看罢译了。也是因为对话多的关系,译得较快。快虽然快,但感动和思索久久留了下来。如一只快艇掠过湖面,艇倏然不见,而其划起的波纹却一圈圈无限扩展开去——这正是一本好书所应有的品格。
故事不很复杂。主人公“我”带一个六岁男孩儿一起生活。妻子名叫泠,一年前因病去世了。去世前说她将在下一个雨季到来的时候回来,回来看父子两人生活得好不好。难以置信的是,一年后一个下雨的日子泠果然回来了。回来的她全然失去记忆,不认得作为丈夫的“我”,不认得亲生儿子。“我”虽然知道回来的妻是“幽灵”,但仍像往日那样对待她,给她讲述过去两人相恋过程的点点滴滴和婚后生活的朝朝暮暮,泠因此渐渐找回了身份,找回了感觉,一如往日照料丈夫和孩子的生活:打扫房间,洗衣服,早早起来准备早餐,目送丈夫上班儿子上学,为丈夫和儿子理发。还一起去树林散步,一起看望往日的熟人。“我”于是再次开始恋爱——爱上了妻子的“幽灵”,甚至有了肌肤之亲。一家人如此相亲相爱地过了六个星期。六个星期后,雨季结束了,泠的轮廊逐渐模糊,最后幻化为雨珠,返回天上那颗名叫Archive星的未知星球。
小说以追忆和现实两条线交叉着缓缓推进,追忆占了主要篇幅。从高中三年同桌,到上大学后的第一次约会,再到泠毕业工作后赶去湖边小城同“我”一起看烟花和避雨……。娓娓道来,波澜不惊,而又引人入胜。有个细节尤其撩人情思。两人第二次约会谈完后在车站月台等车回家的时候,由于天气冷,泠为了取暖而不断往手上哈气,“我”见了,让她把手插进自己的衣袋,两人的手于是第一次碰在一起:
“那,插我的衣袋吧!”
你抬头看站在你旁边的我的脸,又收回视线,再次往手指上哈气。有几秒钟仿佛是犹豫的沉默,之后你说:
“那么,就打扰了。”
于是你把左手伸进我短大衣的口袋。我的右手已经在里面了,两人的手必然碰在一起。你的手的确很凉,细细小小的,孤单单的感触。我情不自禁地在衣袋中握紧你的手。你的手指像小动物似的动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
“这样子,我就成了捕食动物,把钻进自己窝里的小动物捕住了。”
这一细节确实很妙。别致,温馨,略带一股乡愁意味,而又刻骨铭心。无独有偶,泠当时送给“我”最初的礼物是一对针织护耳,以免“我”跑步时——“我”是学校八百米田径运动员——冻伤耳朵。作品便是通过这样的细节使得两人的交往充满了单纯而极有质感的暖意。不幸的是,后来“我”得了疑难病症,别说跑八百米,就连移动一百米都异常艰难。“我”只好从大学退学,在家附近的小超市打工。这期间“我”有意疏远泠,避免见面,见面也冷言冷语,最后连信也不回了,“我要一声不响地从你的人生离去,不动声色地,静静地,轻轻地,像朝阳的小水洼,就那样悄悄消失”。而泠却一往情深,主动追到“我”因病情好转而独自去的湖边小城。婚后,“我”在一家法律事务所找了一份极不起眼的工作,而泠总是对他说:“真能干,了不起!”
我是天上飞的企鹅。由于她的引导,飞到了本来无法指望的高度。星星近了。从那里看去,地上所有的脏东西、丑东西和恼人的东西,都宛如地毯一般美丽。
这就是幸福。
是的,两人最在意的就是幸福,就是对方的幸福——“我使你幸福了么?”在“我”看来,自己未能使泠幸福。本来讲好一起去旅行,没能去;本来讲好再一起去看烟花,没能去。甚至一起看电影、一起从高楼上看夜景、一起喝葡萄酒这样极寻常的许诺都落空了。
泠在这小镇上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原本可以奔赴无限广阔的世界,然而她心甘情愿和丈夫朝夕相守,不想离开这里,如获至宝地捡拾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细小的快乐。
可是,泠感到幸福,随着雨季结束,她即将返回Archive星时一再告诉“我”:“在你身边很愉快——如果可能,真想永远在你身边 / 爱你,喜欢你,当你的妻子真好……”。
其实,即使以中国人的标准看来,两人的生活条件也是不高的。“我”送给泠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是镶在廉价框中自己用钢笔画的泠的背影,婚礼是仅有亲属参加的小型婚礼,婚后住的是简易公寓的小套间,连一起旅行和看电影这样再普通不过的娱乐都不曾有过,然而无论“我”还是泠都感到非常幸福,而且幸福得那么有说服力和感染力。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我没看过,只见到了小说腰封上的一个镜头: “我”、泠和六岁的儿子一家三口在雨伞下笑得那般灿烂。那是一种真正从心底生出的笑容,因而能直达人的心底。泠真是漂亮,妩媚、现代而又娴静优雅。“我”则笑得带有几分憨态和羞赧。这样的笑容本身就是幸福的精确诠释。那么,与高档物质消费基本无缘的他和她为什么会那么幸福呢?原因很简单,一是真诚相爱,丈夫爱着妻子,妻子爱着丈夫,时刻想着“我使对方幸福了么”。同时夫妻又爱着孩子,希望孩子的人生“充满爱”,而孩子也爱爸爸妈妈;二是如获至宝地捡拾细小的快乐。得到廉价的钢笔画和针织护耳是快乐,在树林里发现四片叶的三叶草是快乐,在工厂旧址拾螺栓是快乐,吃自己做的饭盒是快乐,听妻子那句重复了至少一千遍的“早些回来”是快乐——正是这些无数细小的快乐构成了生活本身,构成了爱(包括对万物的爱),构成了平实而巨大的幸福。
不妨说,这样的生活、爱和幸福是对无限追求物质消费的现代生活模式的质疑和颠覆,是对单纯、节制、简朴和古典主义的依恋和回归,是对爱和幸福的真正的拯救和重述。进入新世纪以来日本流行纯爱小说,如几年前片山恭一《在世界中心呼唤爱》销了三百多万册,搬上银幕后也轰动一时。这部《相约在雨季》二零零五年就已突破一百二十万册的销量。不管怎么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有这么多人为单纯的爱所感动总是好事。这意味一种社会认同,一种价值取向。而这对时下的我们未尝没有启示性。这也是我乐意把这本小说翻译过来的真正理由。
希望大家和我一起分享书中的感动,一起感受细小的快乐,一起思考单纯的爱、单纯的幸福,一起期待男女主人公再次“相约在雨季”。
文章引用自: 原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