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凡赫
瓦尔特·司各特
《艾凡赫》主要是根据中世纪民间传说,讲述狮心王查理在十字军东征失败之后回到国内,在身边只有艾凡赫等寥寥无几的旧将的情况下,几乎是单枪匹马荡平国内叛乱并重登王位的英雄故事。依据他“事情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他的离奇情节往往互相联系在一起”(《英国作家论文学》)的原则,司各特在书中围绕着狮心王短暂的“国内之旅”设置了三个主要情节,赋予了狮心王历史上没有的神勇、英明和大智慧。一是阿什贝比武,初步刻画狮心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勇武形象。二是攻打托奎尔斯通城堡,展现狮心王豪侠仗义、慷慨谈笑的另一面。他几乎凭一己之力就将传奇中的绿林好汉罗宾汉等收为己用、不经意间拿下城堡。第三则是围绕“圣殿骑士团比武”,描写他解决历史遗留的“诺曼底征服者”与“撒克逊贵族”敌对派的矛盾,同时将图谋不轨的“圣殿骑士团”赶出英国、彻底消除了国内统治的隐患。如此文治武功,几乎是将历史上好勇无谋、昏聩愚顽的“武夫”美化成了一位不世出的“英明君主”。理查在小说中无疑是最为光彩照人的形象,关于黑甲骑士战斗场面的描写总是书中最为动人的片段,他在阿什贝比武时的表现更是不同凡响:
……一个身材高大,穿一身黑盔黑甲的勇士……似乎一直对比武的事兴趣不大。有人攻打他,他便招架一下,既不想乘胜追击对手,也不主动攻击他人……但是现在发现他的头领处境危急,这位武士突然间一改他那懒洋洋的作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去助阵……牛面将军举起了剑,已向他逼近。但是剑还没砍下,黑甲骑士的剑已击中他的头部,又斜着擦过亮晶晶的帽盔,几乎以同等的力量劈向战马的护面甲。在这猛烈的一击下,牛面将军和马一齐倒地,人和马都失去了知觉。“黑甲懒虫”随即掉转马头,奔向科宁斯堡的阿特尔斯坦。由于在攻打牛面将军时自己的剑已经断裂,他从撒克逊大个子手中夺下了战斧,仿佛舞动他用惯的武器般随手一挥,将战斧砍向阿特尔斯坦的盔顶,立即将他击得不省人事,倒在地上……这位骑士打完以后,又是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气了。他若无其事地又回到了赛场的北端……
在这样的描摹中,狮心王就像中国评书《赵匡胤演义》中一条虬龙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宋太祖赵匡胤一样,如入无人之地、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君临天下的“枭雄”气概读来令人神往。
司各特无疑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并不满足于单纯的直接描写。为了状写狮心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豪侠作风”,他在叙事结构上也是煞费苦心,采用设置悬念、制造惊奇的办法,在出场次序上就吊足读者的“胃口”,先是奴仆葛斯和汪八在路上遇到圣殿骑士布赖恩·布瓦吉贝尔(背叛狮心王的十字军骑士);而后女主人公罗文娜出场,提及跟随狮心王远征的十字军骑士艾凡赫,使狮心王漂泊异国、杳无音讯的消息开始为读者所知(布瓦吉贝尔对罗文娜的垂涎欲滴,既为下文艾凡赫与其比武埋下“伏笔”,也点出“圣殿骑士团”道德沦丧,为最后被狮心王驱逐安排了契机);接着艾凡赫以“朝圣者”的身份在塞德里克家中出场,获得犹太人以撒的帮助,借得盔甲和马匹参加阿什贝比武。在连败强敌之后,狮心王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肯完全吐露身份,实际上前面对艾凡赫勇悍的描写,都成了狮心王的衬托。
不惟如此,作者还不停变换叙事角度,使对狮心王的描写更加跌宕生姿。如攻打托奎尔斯通城堡的战役中,司各特借少女丽贝卡之口,以旁观者的口吻为伤病不起的艾凡赫现场转述黑甲骑士独抗强敌的厮杀。
丽贝卡又向外一望,马上惊叫起来:“神圣的先知啊!牛面将军和黑甲骑士在缺口面对面搏斗呢……上帝啊,帮帮被压迫被囚禁的人吧!”接着她发出了一声尖叫,大喊道:“他倒下了!他倒下了!”
“谁倒下了?”艾凡赫大声问,“看在我们圣母的分上,快告诉我谁摔倒了!”
“黑甲骑士,”丽贝卡有气无力地答道,但立即又兴高采烈地大声喊起来,“哦,不……哦,不!光荣归于主耶和华!他又站起来了,又战斗了,好像他一条胳膊有二十个人的力气似的。他的剑断了——他从一个庄户人手里夺过一把战斧——他一斧接着一斧,紧逼着牛面将军。大个子弯下了腰,步伐蹒跚,就像一棵给樵夫砍得摇摇欲坠的橡树——他倒下去了——他倒下去了!”
“牛面将军吗?”艾凡赫喊道。
“对,是牛面将军!”
“没有!”丽贝卡大声呼喊着回答,“他们战斗得很英勇。黑甲骑士提着他巨大的战斧逼近了边门——他把门劈得响声如雷,盖过了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石头和圆木冰雹般向这位勇士打下来,可是他只把它们当做是飞絮鸿毛!”
作者在这儿改变了一贯的全知全能的视角,读者与艾凡赫一样蒙在鼓里,产生一种特别的“间离”(布莱希特语)效果,使战场更加显得惊心动魄,狮心王的勇悍如在眼前,整个叙事节奏非常快而紧凑,充满了想像的张力,尽管这样的叙述在今天已不新鲜,但在当时却恰如司各特对拜伦的评价,是一种“天才的独创”。
当然,司各特由于写作速度太快(据说比巴尔扎克还快),有时纯凭即兴发挥,难免有白璧瑕疵,譬如在书中每次正面人物陷入危机时,总有人来报信,有“程咬金”适时半路杀出,缺少起码的必然逻辑。尤其是塞德里克、罗文娜、丽贝卡等人正巧分别身处死境时,“正好”狮心王开始进攻城堡,如此巧合令人瞠目,而且说打就打,绿林好汉自发解救素不相识的受难者。阿特尔斯坦的死而复活也是一例,尽管司各特解释说是“迫于出版商的压力”,也不能自圆其说。类似这样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处理的例子,书中比比皆是,当然最明显的就是狮心王关键时刻宣布“朕即国王”——就像《戏说乾隆》中的一声“圣旨到”,然后江湖好汉们立即纳头便拜,顶礼如仪,完成对绿林的“收复”,狮心王便大功告成。所以,批评家们因此常常诟病司各特,有人认为“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要比菲尔丁的作品逊色得多,其原因是司各特的小说缺少艺术的最高特性,及哲思与道德”。也有论者说他“使用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浪漫主义手法,不偏不倚地美化了封建地主、掠夺成性的十字军士兵”(安妮特·T.鲁宾斯坦:《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完全没有顾及贵族地主与农民、盗匪之间的矛盾,反而营造了罗宾汉反对部分贵族而效忠狮心王的虚幻浪漫图景。这实际上反映了司各特创作观中的“王权中心主义”,适应英格兰“君主立宪”、“王权合法”的现实需要,这也是司各特作品中前所未有的“英格兰中心”倾向(以前多从“苏格兰中心”的立场,反对英格兰国家主义和工业文明)。这是17世纪新古典主义的原则在英国的遗留,是19世纪初浪漫主义运动最竭力要破除的“文学动机”。尽管司各特的小说在相当程度上启发了法国的一大批浪漫主义大师,但他终究算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浪漫主义小说家,因为他缺少内在的反抗精神。
现实中的司各特政治上是英国保守党(辉格党)的一分子,经济地位上是苏格兰的“地主”,而不是苏格兰农民。他一得到稿酬,就立即在他新建立的艾德茨福德庄园上重新扮演起半封建地主的角色。他陶醉于苏格兰民间文化,也包括封建家奴制度——他在《艾凡赫》中着力刻画的汪八就拒绝离开塞德里克,宁愿终生保持自己的家奴身份。所以“司各特式”的家长制田园牧歌生活是大可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