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
董橋
可是書還是要寫,要出。一連幾個深宵我都在整理牛津大學出版社林道群打印的一堆清樣,收了去年二月到今年一月三日我的四十六篇隨筆,書名我套用米勒的《 Remember to Remember》題為《記得》。是聖誕前後的一個侵晨,我睡醒忽然想起亨利·米勒,想起《北回歸綫》和《南回歸綫》,想起 Leonora駡我讀米勒的書,想起那本《 Remember to Remember》。起床開燈找遍書架找不到那本書。翌日翻遍書箱還是找不到,只好上網訂購。過不了三、四天書寄來了,連夜翻讀,真像跟烽火中失散的老朋友重逢,兩鬢斑白,一臉風霜,昔日那份矜貴的關愛猶在:米勒畢竟念舊。他說他和他的女人匍伏在地上看巴黎地鐵地圖,指着地圖上的站名辨認他住過的地方,順着手指的游移回憶他熟悉的地區他走慣的木橋他買醉的酒館。過不了幾年巴黎淪陷了,他說他默默坐在廣場櫈子上餵鴿子,「少不了還有希特勒,胃口比鴿子大多了」。偶然走進小鎮幽暗古舊的咖啡館,兩盞吊燈照亮桌球檯面的綠絨布,兩個士兵彎腰對壘,他說那是梵谷的畫了:"The mission of man on earth is to remember"。厚古而不敢薄今,浪漫而不忘務實,米勒懷舊懷的是文化那炷幽明的香火和儒林那份執着的傳承。三十四年前威爾遜送我《 The Colossus of Maroussi》的時候皺着眉頭補了一句話:「世界太喧鬧了,我們差點錯過了這樣遠古的一聲喟嘆!」我記得那年冬天倫敦連下幾場大雪,冷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