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集
舒國治
◆ 流浪
◎當你什麼工作皆不想做,或人生每一樁事皆有極大的不情願,在這時刻,你毋寧去流浪。去千山萬水的熬時度日,耗空你的身心,粗礪你的知覺,直到你能自發的甘願的回抵原先的枯燥崗位做你身前之事。(摘自〈流浪的藝術〉)
◎人總會待在一個地方待得幾乎受不了吧。
與自己熟悉的人相處過久,或許也是一種不道德吧。(摘自〈流浪的藝術〉)
◎太多的人用太多的時光去賺取他原以為很需要卻其實用不太到的錢,以致他連流浪都覺得是奢侈的事了。(摘自〈流浪的藝術〉)
◎最不願意流浪的人,或許是最不願意放掉東西的人。
這就像你約有些朋友,而他永遠不會出來,相當可能他是那種他自己的事是世間最重要事之人。(摘自〈流浪的藝術〉)
◎須知得道高僧亦不時尋覓三兩座安靜寺廟來移換棲身。何也?方丈一室,不宜久居;住持一職,不宜久擁;脫身也,趨幽也,甚至,避禍也。(摘自〈流浪的藝術〉)
◎行李,往往是浪遊不能酣暢的最致命原因。(摘自〈流浪的藝術〉)
◆ 走路
◎走路,是人在宇宙最不受任何情境韁鎖、最得自求多福、最是踽踽尊貴的表現情狀。因能走,你就是天王老子。古時行者訪道;我人能走路流浪,亦不遠矣。(摘自〈流浪的藝術〉)
◎要平常心的對待身體各部位。譬似屁股,哪兒都能安置;沙發可以,岩石上也可以,石階、樹根、草坡、公園鐵凳皆可以。(摘自〈流浪的藝術〉)
◆ 喝茶
◎有時旅行的停歇時機或地點,竟常是因為茶。未必為其美味,乃為其解渴。然而可樂、果汁、礦泉水等亦解渴,何以只特言茶?
這便說到重點。此為茶在某一種微妙感情(家國、歷史、情思、薰陶、年齒………)上最不能教人抵擋之力也。(摘自〈隨遇而飲〉)
◎每日起床,急急忙忙一泡尿。接著如何?便是泡上一杯茶,喝將起來。此外究竟幹得啥事,則不甚記憶。有時想想,人的一生,便在這一泡尿與一杯茶之間度過了。(摘自〈行萬里路,飲無盡茶〉)
◎便因喝茶,判出了一個城市是否宜於人之移動、觀賞、停留。台北市,猶差那麼一點。五十年前的台北,水田廣佈,村意猶濃,光頭長鬚老人與裹小腳老婦猶多,那種時節,樹下稍坐,若有野茶亭,所謂「四方來客、坐片刻無分你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者,倒是頗適合的。(摘自〈行萬里路,飲無盡茶〉)
◎這十年茶喝得多了。比在這之前的三、四十年多得多了。
倒不是這十年懂得品茶,實是比較懂得口渴。(摘自〈隨遇而飲〉)
◆ 睡覺
◎睡覺,使眾生終究平等。又睡覺,使眾生在那段時辰終究要平放。噫,這是何奇妙的一樁過程,才見他起高樓,才見他樓塌了,而這一刻,也皆得倒下睡覺。(摘自〈又說睡覺〉)
◎倘若睡得著、睡得暢適舒意神遊太虛、又其實無啥人生屁事,我真樂意一輩子說睡就睡。就像有些少年十八、九歲迷彈吉他,竟是全天候的彈,無止無休,亦是無法無天,蹲馬桶時也抱著它彈。吃飯也忘了,真被叫上飯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取起吉他又繼續撥弄。最後弄到大人已被煩至不堪,幾說出「再彈,我把吉他砸爛!」(摘自〈又說睡覺〉)
◎某些遺世孤立的太古村莊,小孩睡得極多極靜,他們的臉格外平靜,是我們都市倉卒之民難以想像之境景。豈不聞古人詩句「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摘自〈睡〉)
◎曾經想過在小說中可用這樣一句子:「睡一個長覺,睡到錶都停了。」(摘自〈睡覺〉)
◎即使是大人,若能讓自己哭,當是睡眠最好的良藥。但如何能哭呢?最好是看感人的電影。(摘自〈睡覺〉)
◎便因熟睡,許多要緊事竟給睡過了頭,耽誤了。然世上又有哪一件事是真那麼要緊呢?(摘自〈睡覺〉)
◎一個十多歲的初中孩子坐在台灣夏日午後的教室裏,室外是懶懶的炎陽與偶有的不甚甘願拂來的南風,室內是老師的喃喃課語,此一刻也,倘他不會昏昏欲睡,那麼他不是個健康簡單的小孩。(摘自〈睡覺〉)
優雅的浪遊
逢甲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張瑞芬
2000年以《理想的下午——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驚豔文壇的舒國治,終於在2006年早春,推出讀者引頸企盼的第二本散文集《門外漢的京都》。舒國治的魅力,其實不在題材,而在簡靜的文字與悠閒的意趣。他的旅遊文學屬性,原由1997、1998散文連獲長榮、華航旅行文學獎而來,然而揆諸他《理想的下午》揭櫫的「晃蕩」哲學——「泛看泛聽,淺淺而嚐,漫漫而走」,其實筆下純然是一派安住家居,生活者的氣息,遠非天地遊人的倥傯匆忙。你看他在千年古都尋覓兒時門巷,屋舍寂寂,竹扉半掩,看似舊時台灣鄉下;午夜旅館看黑白老片,猶如60年代台北氛圍重現;夜色中看長牆上孤懸一輪明月,彷彿幼時日本劍道片中場景。簡單來說,《門外漢的京都》猶如家鄉和異地的底片疊合,在他鄉找到了和家相同的質素。場景是京都,可舒國治內心還是那個《台灣重遊》中,趿著拖鞋上夜市擺鹽酥雞攤子的中年歐日桑,很清楚自己是個外人,一點也沒有要融入當地文化的焦灼,反倒有著遠觀的趣味。
這樣的意識,看似遊旅四方,其實台灣在地性格濃厚。世新編導出身,曾經在八年間浪遊美國十數州的舒國治,他的旅遊好比導演到處勘景,聽聲辨位看感覺,屋瓦牆影落日天光都比旅遊指南上的景點重要得多。你瞧他喜孜孜告訴你「京都根本是一座電影的大場景,它一直搬演著『古代』這部電影」;金閣寺別管他的人潮和什麼三島由紀夫了,「只凝視他精緻之極的松、石、島與水上的亭閣」即可。古城三百八十寺,管他收不收門票都只宜張望一下,匆匆經過。某某名剎,簡直的「全寺不值一晒」。明明是玩家也是吃家,他的「門外漢」哲學因此頗有弔詭意趣。放下理性和資訊的焦慮(他甚且不懂日文哩),純任感覺,個人自便,聽不聽也由你。旅館裡的懷石料理繁複精美,吃一口讚一聲,不唯價昂,且工程浩大,實非「尋常像我這樣的阿貓阿狗客人」所能消受;公園旁野餐,川上鶴飛魚游,蘋果熱茶之餘,「倘有幾片cheese,再有一小瓶紅酒,我真他們的想再呆上個把鐘頭」。就像在台北享用高級握壽司後,還非得去啖一碗汕頭牛肉麵,濃重噴香,方足饜飽。住在京都無名小旅店,很像投宿親戚家,「店家的貓在你腳邊看著你換鞋,耳中傳來掌櫃孫女的鋼琴聲」,別有一番情趣。有些人的文字令人欽羨,但也只是欽羨而已,舒國治的文字讓人喜歡,讀者打心裡覺得和他是同類。
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其實是從《理想的下午》〈城市的氣氛〉一文衍生出來的,無心插柳,展開了一幅淡煙疏雨,留白處處的卷軸。京都古城的旅店長牆、名川美寺,甚至閭巷間的柿果低垂,松枝斜倚,在他筆下無不風情獨具,歷歷如繪。他捨棄厚重綿密的敘述,不貪巨幅,奉行的是「少就是多」、「小即是美」的美學。文字是文言白話的混搭風,雅俗相生,老神在在。〈倘若老來,在京都〉和《理想的下午》中的〈十全老人〉的文言氣,簡直是晚明小品《幽夢影》、《醉古堂劍掃》一路。能讓作家柯裕棻讚譽「內力深厚」、「爐火純青」,可不是太容易的事。楊牧多年前評舒國治得獎小說〈村人遇難記〉就道破天機,說他的文字「聲東擊西」,「看似淡漠鬆弛,實則充滿藝術張力」。《門外漢的京都》中言京都老舊旅店,甬道登樓可聽木頭軋吱聲,進進出出,穿穿脫脫,「此種住店,又豈是住西洋式大飯店銅牆鐵壁甬道陰森與要洗澡只走兩步在自己房內快速沖滌便即刻完成等過度便捷似飄忽無痕啥也沒留心上所能比擬」。這種辨識度極高,誰也學不來仿不像的風格又是啥人可以比擬?
讀《門外漢的京都》,宜把前些時馬可孛羅出版的壽岳章子《千年繁華》、《喜樂京都》翻出重看,一個以千年古風抵拒現代文明的城市,專出那些百年掃帚店、草鞋店、第16代剪刀舖、做榻榻米的頑固老爹。庭園小石步道步步為營,藏青色浴衣有著壓抑之美。和果子店名「嵯峨野之月」、「葛之初花」,女人低首穿著木屐,撐著小雨傘走過長巷。懷念兒時舊事的壽岳章子,和步行晃蕩的外來者舒國治,共築了牆裡牆外的人生。美國小說家愛德蒙.懷特(Edmund White),在《巴黎晃遊者》中說:「晃遊者的定義就是閒暇極多的人」。班雅明更說:晃遊者尋找的是經驗而非知識。浪遊達人的龜毛藝術,豈僅優雅而已。摩挲著《門外漢的京都》一書封面,彷彿聞得到杉木的冷香與質感,如果書本也有氣場,這臥遊便無疑是一場芳美的森淋浴,使人通體適暢。
舒國治的晃蕩,是城市裡恍惚的慢板,優雅的浪遊。從容緩步,以自身經驗為中心,六經皆我(的經驗的)註腳。有著收入《七○年代懺情錄》的〈台北遊藝〉為基底,舒國治的「台北城居」系列,無疑是讀者心中下一個值得期待的人生目標,那絕對是和朱天心各顯神通的另一種漫遊台北的方式。
(原載於《文訊》200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