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宇宙誌
澀澤龍彥
《夢的宇宙誌》導讀:只探討理性是不夠的!─黑暗美學的背景及澁澤龍彥
文 / 王思迅
人類的心靈就像大樹,當他的枝幹伸向光明的天空時,他的根條也已紮進黑暗的泥土中。對於澁澤龍彥來說,奔向光明天空的心靈是好的,走向黑暗深邃的心靈也是好的,但如果讓他來選,他卻寧可選擇後者。這就是為何他被稱為「黑暗美學大師」的原因。
澁澤龍彥是日本戰後新思潮的領航人,也是日本超現實主義的旗手,以及暗黑文學、美學的開山宗師。他早期研究法國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1740─1814)帶有性虐待傾向的情色文學,後來則大量譯介西方各種黑暗主題的事物,並執筆創作超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他的筆下世界,總是充滿奇異的幻想色彩,像是各種隱晦的慾望癖好,不見容於社會的異端行徑,以及令人不安恐懼的人性黑暗面等等,經常涉及的議題包括SM、死亡、邪惡、魔法、怪物、畸形、機器人、暴力、玩具、變裝等等,凡是能引發人類強烈本能反應,或者激發強烈想像力的非日常性事物,都是他喜歡探索的主題。
要進入澁澤龍彥的暗黑美學世界,不能不先談二戰前西方的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思潮。這一思潮以想像力的徹底解放為核心議題,從布列東(André Breton,1896—1966)在巴黎發表宣言開始,逐漸蔓延至全球,成為一股不可抵擋的藝術運動。
人類心靈向來是對宇宙自然抱持謙卑禮敬的態度,但在進入二十世紀的歷史時刻,人類心靈卻站在前所未有的高峰,驕傲地睥睨世界萬物。這是因為人類理性的力量得到空前的發展,其所建構的物質與精神文明,已經到了不受任何約束的地步。即使上帝現身在人類面前,也無法禁止人類理性能力的張揚。
但心靈世界的發展,不可能是單向的,凡是理性走過的地方,必然留下非理性的足跡。有多少傲人的文明成果,就會製造多少黑暗的廢墟。這兩方面的發展是大樹的枝幹和根條,表面上看個全然相反,實際運作上卻一起成長,互相襯托,彼此滋養。當人類驕傲建立巍峨的文明高塔時,他同時也造就了一座意識的地下殿堂。
在過去,人類社會總是尊崇理性的光明高塔,而排斥非理性的黑暗殿堂。人們總認為可以透過社會壓制,切割這兩個世界的往來。然而,嚮往無限的現代心靈,在突破某一高度以後,便無法滿足單一的理性世界。他希望得到更多,追求全部。如果這個世界包含天堂和地獄,現代人就會希望自己既是天使也是魔鬼,這才了無遺憾。這種永無止境的追求即現代文化的特徵,那位跟魔鬼打交道以企求無窮的浮士德,即是這一精神的代表符號。
一九○○年,心理學家佛洛依德出版《夢的解析》,其「潛意識」的理論對全世界造成極大的震動。依照他的說法,人類對文化的所有創造力,其源頭並非理性,而是隱身底層的非理性潛意識世界。這一說法正式揭開進入心靈黑暗宮殿的路徑,也賦予這樣的黑暗一種價值性的合法地位。於是,各種非理性的象徵事物一一浮上台面,成為人文與藝術研究者極欲解放與探索的新領域。
在這樣的背景下,超現實主義的目標就是要走向更深、更幽暗、更不受理性控制的意識,藉以開發生命的想像力本能。布列東稱此為「追求徹底解放精神的一種方式」。但因為社會受理性控管太久了,日常事物已無一不是理性產物,藝術要探索更幽微的世界只好轉向非日常事物取材,尤其長期被理性所排斥的事物──暗黑事物,更是他們著墨的重點。這種顛倒認知、錯置價值的手法,必然伴隨產生出人意表的美感,也就是所謂的「暗黑美感」或「驚異之美」。布列東甚至說:「除痙攣性驚厥之美外,無美可言。」
《夢的宇宙誌》是代表澁澤龍彥核心思想的重要著作,其書名似乎跟布列東下面這一句話相互呼應:「在未來,夢幻與現實這兩種表面上互不相容的狀態,將會融合成一種超覺的現實。」(一九二四年,超現實主義宣言)此處所謂「夢的宇宙」,正相對於理性的「現實宇宙」,所指涉的是夢幻、想像力、潛意識,或者精神解放後的創造力之意。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這樣一個夢,在三十年前的確很難見容於社會,時至今日,所謂「融合成一種超覺的現實」的理想,似乎正是目前的文化景觀,尤其在「視覺文化」與「遊戲文化」的領域更是如此。以當前動漫、電影的視覺表現來說,黑暗主題跟現實的主題早已打成一片,不可分離。那在十九世紀驚世駭俗的「惡之花」或者薩德侯爵的情色作品,如今在「夢」的程度上可能與「追殺比爾」、「三百壯士」這種大眾電影不相上下,更不用說電玩、COSPLAY等青少年文化的表現,若是缺乏暗黑美學的想像力,那就「很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