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刘宗迪
现代人对于头顶上的星空越来越陌生了。满天繁星,对于现代人而言,大概只是记录于天文学读物中的抽象概念,人们不仅不能像古人那样如数家珍般指出星星的位置、认出星宿的图形、叫出星星的名字,甚至连那些千百年来世代流传、古人像话家常一般时常念叨的星空神话、星辰故事,也早已付与忘川逝水了。
现代人对于星空越来越陌生,因为现代人的视野越来越逼仄、眼光越来越短浅。古人栖居大地,举目四望,地阔天高,繁星垂四野,万象为宾客。现代人则深陷于现代都市的水泥森林中,高楼大厦将浩瀚夜空分割得支离破碎,腾嚣的红尘和迷乱的灯火湮没了满天星光,人们鲜有余暇和闲心登高望远、仰望星空。古人眼中列星四布、星辰满天的夜空已经越来越遥远,现代人心目中的夜空,日益成为一个越来越空洞模糊的梦幻宇宙,一个星尘风散、黑洞潜藏、异形怪物出没的黑暗空间。
现代人对于星空越来越陌生,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与星空越来越遥不相关。对于古人而言,星空与他们的生活密不可分,天文知识是他们须臾不可或离的常识。
对于古代那些漂泊沧海的航海者和浪迹大地的游牧者而言,星空就是指引他们远游的指南和地图,北斗星七星连珠,一年四时,彪炳于北方夜空;猎户座三星璀璨,年年冬季,辉映于南天,为他们在烟波浩淼的大海上或山重水复的大地上勾画出漫游的路径,指明了回归的方向。群星列布的星空,就是一幅舒卷于浩荡夜空中的地图,只要记住几颗星星的位置,远行者就不会迷失方向,就总能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也总能找到回家的道路。古代的远行人,离不开星空的指引,而现代的旅行者,只需凭借手头的航海图或地图、罗盘仪甚至卫星导航仪,就可以轻易地确定所处的方位、远行的距离以及目的地的位置,他们已经无需星空经纬的指引,无需北斗星或猎户座为他们指引方向,尽管北斗星依然高悬北方,尽管不老的猎户座依然在年年冬夜牵犬出猎。
对于古代那些终年劳作于大地田园的农人而言,夜空中四时轮回的群星,则为他们肇示了岁月的推移、季节的流转。根据特定星宿的出没和方位,古代的农民们能够很方便地判断季节和农候、预知风雨寒温、判断年景丰歉……。周行不怠的星宿,对于春种秋收的农人而言,就是高悬于头顶的历书和钟表。农人生活的节律随斗转星移的旋律而亦步亦趋,列星递昭,春华秋实,群星运行的旋律规定了他们四时劳作、养生送死的节奏和周期,古代农人的命运,与星空休戚相关地交织在一起。如今,随着历书的流通和钟表的普及,农民们只要翻翻月份牌,就知道眼下是几月几日、何种节气、该安排什么活计,抬抬手腕看看手表就知道此刻是几点几分、什么时辰、该下地还是收工。因此,尽管现在的农民们依然终年劳作于星光辉映、风雨交织的大地之上,但对于头顶的星空,对于那些星宿的位置和名称,也大都茫然不知了。
因为星空与古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因为关于星空的知识是其生活日用须臾不可忘却的常识,因此,古人们不仅熟稔星宿的图形、位置,而且还借人间事物为满天星斗取了流光溢彩的名字,又根据这些名字演绎出意味隽永的故事。故事中,天上遥不可及的星星常常化身神仙降临凡世,或隐身尘寰,或游戏人间,给人们带来幸福或厄运,更有那些贪恋尘世欢愉的多情仙子,与凡夫俗子灵犀相通,一见倾心,演绎出一番缠绵悱恻的人神之恋。古老的星空知识和农时常识就借这些名字和故事而深入人心、流行久远。随着星空的高飘远举,随着人们对于星空的日益疏远和漠然,现在的人们不仅早已不认得几颗星星,说不出星星的名字,甚至连那些流传千百年、曾经脍炙人口的星星故事也随风飘散了。
但是,在中国人的心灵星空中,却有两颗星,以及它们的故事,直到今天仍让人津津乐道。每到暑热初退、凉风乍起的初秋之夕,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举目望天,在初升的新月光华中,在满天闪烁的繁星中,在烟波微茫的银河边,寻找它们的清辉。为了这两颗星星,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不知道费了多少笔墨、抒写了多少哀艳的词章。这两颗星星的故事,年复一年,不知道让多少思春的少女和伤春的闺妇每每仰望星空,黯然神伤。时光流转,沧海桑田,尽管我们头顶上的星空已然模糊,尽管很多人已经说不出这两颗传说中的星星究竟在满天繁星中的哪一方,但是,关于它们的故事却被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不断地讲述着。中国人不仅讲述它们的故事,而且还专门设置了纪念和祭奠这两颗星星的节日。每到这个节日的夜晚,人间的小儿女会聚在满天繁星之下,搭起供桌,摆上新熟的瓜果、精巧的手工,望天而拜,默默地为这两颗天上的星星献上自己的祝福,也暗暗祈求天上的仙子照临人间,给自己带来幸运和吉祥。——这两颗星星,一颗叫牵牛,一颗叫织女,这个奉献给它们的节日,就是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