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赫貝奇幻地誌學J-Q
Francois Place/法蘭斯瓦.
奇幻,是想像的泉源
◎文/南方朔(作家、詩人、評論家、新聞工作者)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對地圖滿懷熱情,我會看著南美、非洲、澳洲的地圖,一看就看好幾個小時,並在那種探索的榮光裡完全失去了自我。那個時候,我認為在大地上有許多蒼蒼莽莽的空間,看著地圖就等於是一種邀訪,我會用手指著地圖說:『長大以後,我要去那裡。』」 /康拉德(Joseph Conrad, 1857-1924),《黑暗之心》
對於這部天馬行空、意興遄飛,充滿了奇想、童趣,彷彿到神話國度漫遊,又好像是在不可思議的幻域旅行的華麗著作《歐赫貝奇幻地誌學》,任何導讀或介紹似乎都顯得多餘。尤其是作者普拉斯那些讓人回想起西方中古世界精妙風俗繪本的圖畫,更是讓人歎為觀止,這是部美麗豪華之書,讓人讀了後感覺到自如小飛俠彼得潘率同眾家小精靈在神妙異境中快樂地飛行,所見所聞都是一幕幕的驚奇!
對於這種讓想像狂奔,讓異想恣放的著作,任何導讀或介紹都會落入言詮,反而成了不必要的包袱,但卻可以做延伸性的導覽,讓我們進入人類文明發展的軌跡,去思考更大的創意和可能性。
從「這裡」指到「那裡」,想像和期望隨之發生
今天我們所說的「地理」(Geography)、「地質」(Geology)、「地誌風土」(Topography)、「地圖」(Map)、「地圖集」(Atlas),其實乃是長期發展分化後的結果,在人類文化持續啟蒙的過程裡,人們對外在世界一直有著一種「善意的好奇」。正因為對土地山川、湖海洋泊,以及在其中活動的人群充滿了好奇與想像,我們遂從早期的敘述圖繪裡開展出今天的局面。好奇、想像、嚮往,乃是推動變化的巨輪,而我們都在其中。英國文豪康拉德在他所寫的名著——《黑暗之心》裡,就藉著主角馬羅的口,說出了這麼一段話: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對地圖滿懷熱情,我會看著南美、非洲、澳洲的地圖,一看就看好幾個小時,並在那種探索的榮光裡完全失去了自我。那個時候,我認為在大地上有許多蒼蒼莽莽的空間,看著地圖就等於是一種邀訪,我會用手指著地圖說:『長大以後,我要去那裡。』」
康拉德的這段話,實在非常值得玩味體會。世界上的每個人都不可能不用到地圖。從最簡單的畫出我們和鄰里的關係;從「這裡」到「那裡」的路徑,我們都會用到地圖這種示意的表達方式。到了現在,我們開車,已有最新的衛星定位系統當地圖指引。地圖是一種示意、一種指引、一種目標,甚至是一種想像的標的,有了地圖,我們才可以經由對比而知道我在哪裡,以及我可以到哪裡去讓我的想像得以發揮。地圖是想像和期望的發生之地。
用地圖記錄的歷史——世界、想像與宇宙觀
今天全世界最大的地圖收藏是美國國會圖書館的「地理和地圖部」,計蒐地圖四百六十萬張、地圖集六萬冊、地球儀三百個,其規模之大,真是漪歟盛哉!
人類畫地圖,它的歷史大概與人類存在同樣長久。美國地圖專家威爾佛(John Noble Wilford)曾寫了一本《製圖人》(The Mapmakers)。書中前兩章就對古代以鑄刻、銅版、泥版、絲帛、實物所製的地圖做了很詳盡的敘述,中國在紀元前一千年就已有了很清楚的地圖概念,紀元前四世紀的墓葬銅版、紀元前二世紀的墓葬絲帛,並且已有很準確的地圖,對方位、道里、數字、象徵符號及風俗傳奇有詳細的繪製。由中東伊拉克北部魯齊(Nuzi)地區出土的紀元前二千三百年的泥版地圖,則可看到農莊、畜牧等的圖像。而巴比倫時代則有泥版的世界地圖,可供體會當時人們的世界、想像、甚或人們的宇宙觀。而同樣生動有趣的,則是早期的人們各有各的地理空間示意表達方式。歐洲人尚未抵達南太平洋之前,馬紹爾群島住民會用棍棒、木桿、貝殼、珊瑚等實物來製作地圖,標示出山川、島嶼、船隻、潮汐海浪;前哥倫布的墨西哥,是用足跡來示意道路的;早期的愛斯基摩人會在象牙上刻出很精確的海岸地形。凡此種種,都顯示出示意地圖的歷史悠久,成就輝煌。
我一向對中國古地圖和地誌風土插繪情有獨鍾。中國古代地圖與古代文字相同,都被賦予象徵上的重要性,藏在深宮祕府;它是官署權力的象徵,我曾見過古代知府縣令親自用的折疊絹帛地圖,裝幀華麗,阡陌界域縱橫,自有山川景象;我還看過日本幕府時代掛在長官辦公室的大幅浮世繪地圖,不但精美無比,而且地誌風物都在其中,每一幅都已昂貴到數十萬美元甚或百萬美元。而更讓人喜歡的,其實是歐洲中古世紀那些集寫真、想像、風物、藝術於一體的地圖。農作、狩獵、工商、古堡、戰爭、珍禽異獸,甚至神話傳說,都被繪製到地圖之上。對古代考誌不太陌生的人,將會發現到清代乾隆年間編纂的《四庫全書》裡《皇清職貢圖》裡對中國各地族民的形貌裝束就有鉅細靡遺的圖繪,在《神輿圖說》這部談論世界地理的著作裡,就已獨角獸、犀牛、大蜥蜴、巨鱷、蜂鳥、人魚,以及現在除了金字塔外,早已消失掉的世界七大奇觀的圖繪了。
在點線構成的世界中,用好奇開啟慧眼
因此,用點線或圖繪來呈現世界,跟用文字敘述來呈現世界相同,它既可以是個力求寫實的領域,但同時也可以是個想像的領域。我最近剛讀完英國作家溫契斯特(Simon Winchester)所寫的《改變世界的地圖》,這是本敘述地質地圖大師史密斯(William Smith,1769-1839)創意但又坎坷一生的故事,這個當測量小弟出身的工程師,根據它的觀察、想像和創意,把地圖的觀念用來繪製地質圖;他一生坎坷、沒有地位,甚至還因破產而坐過牢,但他的成就到了最後終於獲得肯定,開創了化石古生物及地質這個新領域。史密斯由地圖觀念出發而開創了地質地圖這個新方向,在人類對自然的理解上,真是豐功偉業!
因此,地圖是有大用的。它可以延伸出一般地圖、地質、水文、岩石土壤、氣象、歷史、戰爭、宗教、種族等各式各樣的實用地圖,同時我們也可以把地圖當做一個想像的媒介,去馳騁我們的夢境、我們的想像,像這套奇幻地誌學一樣,去恢復我們久已消失的對世界、對人類的好奇。只要好奇,我們就可以打開慧眼,看到不同的未來。
近年來「奇幻」當道,而論及地理地誌上的奇幻,義大利文豪卡爾維諾所著的《看不見的城市》無疑的是部把地誌當做文明寓意來發揮的傑作。卡爾維諾所敘述的城市都是一個個家徽,並以之組成了一個文明的意義叢林。由此已可看出,以地誌風土做為意義探索的泉源、做為人類可能性的想像空間,是大可發揮的一種表現方式;而普拉斯的《歐赫貝奇幻地誌學》即是這種表現方式的另一個高峰!
地理和地誌風土是個奇幻想像的領域,但願我們在閱讀和撫摸它的文字和圖繪的同時,也讓我們的好奇與想像隨之而奔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