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
吴岩 主编,郭凯 副主编
以下节选自郭凯所作序言:
一本理想的年选也许应该像一个时代的博物馆,将一年里各种类型的作品做一个综述,无论是点子还是故事,逻辑的还是情感的,个人的还是大众的,面向市场的还是学术的,有出众之处,皆应汇集于此。遗憾的是,做到这一点很难,我们没有时间机器,无法从历史长河的下游回溯今天,去判断哪些作品最终能经历时间的筛选。面对时间,无人能做裁决者。我们都是众多筛选者中的一员,无论是此书的编者还是读者,无论是读过还是未读过此书的人。
刘慈欣在《三体》系列之后,表达了对于“核心科幻”的信心;以成都科幻世界杂志社为阵地,坚持科学核心的作品依然是中国科幻的中坚力量。何夕的《人生不相见》以一个爱情故事为大背景,描述人类在新的星球上设计出的生命历经几十年追寻独立的努力。其中既有作者对于生物进化机制自然演化与人工干预之间差异的科学理解,也有对于包容性的多元文明的人文呼吁,而这一切被何夕熟练地融入了故事讲述人的个体故事中。景芳的《弦歌》是处于外星人统治下的地球人的反抗故事。外星人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政治开明,不杀平民,尊重艺术,但地球人依然要反抗,原因在于他们的孩子学习艺术不是因为热爱,而是出于生存需要和畏惧。地球人类反抗的工具,和《三体Ⅱ•黑暗森林》中一样,是欺骗、牺牲和虽不高深却很实用的技术。显然,这两个故事都是今天中国在当代世界中生存环境的隐喻。《昔日玫瑰》是一个完全西方背景的故事,长铗想把一种女性主义的、包容的科学观放到两千年前基督教文明和古希腊文明相互冲突的古罗马时代。但是对中国读者来说,这篇作品的背景显然更令人印象深刻,因为古希腊和基督教文明本身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是一个乌托邦,我们百年来一直在学习他们的现代成果,而少窥见它们的古代源头。《热岛》只是夏笳对一个理工生毕业阶段细小的情感碎片的拼凑,然而在这段无比现实的描绘中,那一丝的技术描写却开辟了主流文学未曾碰触的独特领域,它也许不属于科幻,但既然无人认领,不妨也视作科幻的一部分。
事实上,《新科幻》上星河的《喷薄欲出》同样是这一类型的作品。星河着重刻画的依然是人,然而科研体制与社会、经济、政治间交叠的内幕却在极有个性的人物碰撞中一览无余。星河的这篇作品不会让人泪流满面或激情澎湃,却能让人学到足够多的东西。迟卉则像个文字中散溢着哲学气息的诗人,她的《深海鱼》用清丽而老到的语言描绘了土卫六这个遥远世界上的风景和文明,而她最终描述的是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和处境:宇宙如同深海,我们都是被引力束缚的深海鱼,我们的生理结构让我们无法适应更广阔的天地,这是人类的宿命。
《九州幻想》依然在上海高举“大幻想”的旗帜,试图把一切幻想文学类型打通,在商业化和艺术化间寻找一条个性解放的道路。在其作品中判定哪些属于“科幻”,显然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区分这些东西对他们本身来说并不重要,“科幻”一词的定义都需要重置。万象峰年的《播种》是2010年“城市毁灭”专题的延续,不同的是,前两年选集中收录的这一主题作品,被毁灭的都是大型城市如西安、上海等,这次被毁灭的是相对较小的柳州。这座城市昔日铁路枢纽的地位被强调,来自平行宇宙的火车穿越时空,一次次地撞向这座城市,更深一层的世界在新一轮的毁灭中被揭示。苏学军的《星海彼岸》讲述一群失去记忆、历史和技术的人类后裔在新世界的探索,作者一贯重视人类最本质的奋斗和创造力量,新的世界图景和过去的历史一点点在讲述中展现,浑然天成。
作为网络刊物,《新幻界》逐渐在中国的科幻文学界占据了一席之地,成为一个有分量的新作品发表平台,并开始尝试将其中的作品汇集成实体书出版。梁清散的《烤肉自助星》几乎没有任何想要讲述哲理的宏大欲望,它仅仅是为了有趣而写的。当一位穿着密封宇航服的饥肠辘辘的探险者来到满是烤肉的星球上,他会遇到什么?这篇作品的每一个文字似乎都在刺激人最原始的生理欲望,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写科幻了。
《新幻界》不是唯一的网络科幻传播媒体,一家新兴的网站在这一年里吸引到了更多的目光,不仅仅有关于科幻的,也有涉及科学相关内容的。一直关心科幻发展的科学传播团体——科学松鼠会在2010年底建立了一个商业化的分身:果壳网。在其众多颇受欢迎的版块中,支持短篇科幻作品发表的“果壳微科幻”栏目成了原创网络科幻新的聚集地。果壳网是一个科学青年聚集的场所,这里最文艺的科幻作品往往也有着很强的技术背景。半夏大魔王的《去记住他们》是一个机器人讲述的末日童话。人类从世界上如气泡般一个个消失,机器人踏上旅途,记录人类最后的痕迹,并最终似乎发现了人类消失的线索:他们如同放射性元素的半衰期,一个周期总是减少一半,却不知具体的个体谁会先离去;又如蜻蜓的幼虫,化作成虫前无暇告知同伴。几个简单的科学比喻,隐藏着人类的命运。
纯文学刊物开始大范围引入科幻作品,是中国科幻走出既有圈子的一个明证。刚创刊不久的文学双月刊《天南》以“星际叙事”作为其中一期的主题,刊载了四篇中国本土科幻作品,以深彻见骨的笔法在现实与幻想的交叠中挖掘当代中国的本质。陈楸帆的《开窍》延续其以刚毕业的大学生为叙事者的风格,两位刚刚接触社会现实的主角从社会底层和科研两个角落看到了一些惊心动魄的东西,并隐约拼凑出了世界的真相,决心以卑微的努力去揭穿它。作品映射出作者所熟悉的那一代年轻人对于生活的反抗。杨平的《山民纪事》描述了一个充满视觉感的、等级分明的城市模型,群山般环绕市区的高楼平民阶层和城市中央“盆地”居住的精英阶层,越是依赖技术的,就越卑微。山民用芯片改造自己的身体,那些看似时髦的东西也永远成为他们身处底层的标志。《文艺风赏》则刊载了韩松的《再生砖》,这是一篇关于汶川大地震的小说。灾区的人们用废墟、麦秸等材料制成颇有现代感的再生砖,将历史和亲人的鬼魂砌进房子,他们的余生再也无法安宁,即使外星人的降临也无法改变,因为宇宙中也遍布废墟,也是再生砖的结构。韩松的故事里,渗透着阴沉、死亡和悲伤,会让人思考很多。
选集中最为特殊的一篇,大约是飞氘的《蝴蝶效应》,从作品的构成到发表的途径,都充满着实验性。它由几十个小章节构成,分三部分发表在不同类型的刊物上。飞氘套用西方科幻电影的主题,重写中国的历史:远航的郑和,成了《星际迷航》的船长;不知道如何安置手下的梁山好汉宋江,陷入了X战警分阵营的迷茫;被贬远方的苏东坡,来到了月球上。从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到民国时鲁迅感时伤神,西方科幻中关于未来的一切,其实在中国的历史中都发生过了,历史是一个循环吗?三种类型的刊物都接受了这个故事,大约也宣告了对这样的历史描写不同类型的读者都可以接受。中国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历史和未来的?西方人一直很关心这个问题,飞氘自己也在寻找答案。
所有人都在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