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是中国小说史的一部开山著作,也是一部奠基著作。它初版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版以后,以它丰富翔实的资料、严谨精辟的论断,深受学术界的推崇,与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同被奉为研治中国通俗文学史的经典著作。迄今近九十年,凡研究中国小说史的学人,仍把它作为一本主要的参考书。最近重新翻读此书,想到鲁迅此书在治学精神方法方面,深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下面略述三点。
一、重视做好资料基础工作。我们知道,除《小说史略》之外,鲁迅还辑校编纂过三部有关中国小说的著作,那就是《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它们分别就唐以前的古小说、唐宋文言小说、宋元明以来小说做了深入细致的资料辑集、整理工作,这是《小说史略》写得内容扎实、功夫深厚的一个重要基础。鲁迅从1910年开始辑校《古小说钩沉》,到《中国小说史略》的写成,经历了十多年,这说明在这一领域有了长期的积累,精心准备和结集,方能产生学术巨著。中国古代小说,从先秦到清代绵延二千年,作品繁富,情况复杂,鲁迅做的又是筚路蓝缕的拓荒工作,自然需要漫长的时间。就我们今天来说,当然不是说做任何一个课题,都需要花漫长的时间,而要看题目的范围大小、已有的可供参考的研究成果等具体条件。但无论做什么课题,都应该严肃认真地对待,不怕花时间气力,摒弃浮躁之心,不片面追求速成,乃是必须努力做到的。
二、创新而不附会。《小说史略》充分体现了“五四”后学人接受西方文艺新思潮后的创新精神。在宋元明清的封建时代,尽管写小说的作者颇多,但小说、戏曲、讲唱文学等通俗性作品,经常受到政府和正统文人的轻视、贬斥,清代编《四库全书》,广泛收集四部书籍,但摒弃通俗性的小说、戏曲不收,前此关于小说、戏曲的论述,也常常是零碎的。因此,鲁迅下大功夫编著这样一部系统的《小说史略》,就是一件富有开创意义的工作。书中各方面的论述,也大抵从材料出发,中肯精警,贯彻了实事求是的精神;同时到处洋溢着接受西方文艺思潮后的新观点,而与某些观点陈旧的中国文学史著作精神面貌迥然不同。另一方面,我们看到,鲁迅又不是为了刻意求新,勉强运用西方的一些学说来对中国古代小说进行解释。例如弗洛伊特的精神分析学说,在当时已颇为流行,鲁迅翻译的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一书,正是介绍此类学说的。他的小说《不周山》(后改名《补天》),写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也受到此类学说影响,但《小说史略》全书没有出现这种迹象。《补天》是小说,写故事新编,不妨驰聘想象,放开地写;《小说史略》乃是严肃的学术著作,更应当注意实事求是,避免牵强附会,这也是值得我们重视并学习的。
三、谦逊不自满。《小说史略》出版后,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好评,被奉为中国小说史的开山力作。但鲁迅于此并不自满,常常注意到此书的阙失与未备之处。他在1924年3月所写的此书后记中,就说起《后水浒传》作者“雁宕山樵陈忱孕遐心,胡适为《后水浒传》考得其事尤众”,“惜得见在后,不及增修”。又说“近时作者如魏子安、韩子云辈之名,亦缘他事相牵,未遑传访”。他在1930年11月所写的此书题记中,更谦称此书为“陈言”、“瓦釜”,并希望后来者能在这方面写出“杰构”。鲁迅在其他文章中,也常有对《小说史略》的补充之言,此处不赘。应当说,《中国小说史略》就是一部具有经典性质的“杰构”,著者如此自谦,更令人起敬。反观今日学术界,有的人写出一两部著作就洋洋自得,自以为高人一等,如以鲁迅的话自照,宁能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