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茶
秦燕春
爱茶与吃茶,似乎很久以来在文人眼里都是需要条件的,茶为嘉木,能欣赏茶的清淡之美的味蕾与人品,都不可太浓郁奔肆。早在魏晋风流的时代,茶事就被时人视为“素业”了。明代专品真味、大放异彩的“文人茶”,更将此意蕴推向高潮中的高潮,例如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之第五子朱权著有《茶谱》,认为“(茶饮)本是林下一家生活,傲物玩世之事,岂白丁可共语哉。予尝举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谓与天语以扩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内炼之功”;另一文人屠隆在《考盘余事•茶笺》中,则具体规定了这“茶寮”的具体设置:“构一斗室,相傍书斋,内室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设,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许次纾在《茶疏》中,更列具了适合品茗的非常时刻,例如“披咏疲倦,意绪纷乱、轻阴微雨、小院焚香”等等,无疑都是些斯文雅客清赏的余事、遣怀的勾当。
这茶与百姓人家的“开门七件事”,似乎已经有了距离。
耐人寻味的是,在较早的唐宋年间,茶味当中的人间烟火气象,倒更为丰足一些,所谓“茶为食物,无异米盐”(《旧唐书•李珏传》)。例如顾况(唐)《茶赋》中专意强调茶的实用与精神层面的双重价值,所谓“滋饭疏之精素,供肉食之膻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昧”;梅尧臣(宋)《南有嘉茗赋》中,赋予茶更为广阔的天地人生,“南有山原兮,不凿不营。乃产嘉茗兮,嚣此众氓”,这茶是雅俗共赏的,“华夷蛮貊,固日饮而无厌;富贵贫贱,不时啜而不宁”。
在茶作为“文化”的童年时代,在陆羽那第一本《茶经》里,其具体内容共分作了十节:
“一之源”,阐述茶的起源、茶树的生物特性及自然条件与品质关系,饮茶对生理的功效;“二之具”,阐述茶叶采摘加工生产中的十五种工具及其使用方法;“三之造”,介绍茶葉采摘的要求,及成品茶不同品質的形成特点、对制茶工艺的要求;“四之器”,介绍煮茶、饮茶所用的二十五种器物,提出煮茶、饮茶的正确方法及原则; “五之煮”,阐述炙茶、煮茶的要领,提出茶叶品质的标准; “六之饮”,论述茶叶的煮饮方法,指出加工茶叶的九个关键技术;“七之事”,记述有关茶的历史、嗜好饮茶的名人轶事故事,并介绍茶叶的药用功效;“八之出”,记载陆羽的时代即唐代茶叶产区的分布及所产之茶的质量评述; “九之略”,阐明在深山野寺等特殊环境下加工、烹煮茶叶可省略的一些过程及其器具; “十之图”,将所有茶事内容写成图卷,陈列於室,以作备忘。
在陆羽的时代,那个大唐盛世,国人喝茶,较之如今其实另有不同方法,其别致之处,某种程度上,如今只有少数民族例如在大西南,湖南的“擂茶”或白族的“三道茶”之类,才大有古风存其余韵焉:茶饼不仅要烤干、碾碎,烹煮时更要加盐、加香。而后,流行于斯文宋代的“龙凤茶团”,甚至要掺入龙涎香之类名贵香料,这是让今日茶人要咋舌不已的“名贵待遇”。
这样一种味道浓重而风格丰腴的“茶汤”,也有点象江南乡下流行的“阿婆茶”:女性农闲聚会之时自喝的茶,也是香喷喷甜丝丝五味俱全。 我在苏南浙北交界的湖州——即陆羽当年隐居栖息之地的小莲庄,喝到过一种藤豆茶,也庶几近之:把炒熟的青豆、陈皮、椒盐、桂花,加茶叶一起冲泡。
茶史之上,从烹煮到清饮的划时代的大变革,发生在文绉绉的明朝,且似乎就是江浙导其先鞭。
文人喜欢作酸的明朝偏偏有个杀人如麻的第一天子朱元璋,但这放牛小子无赖儿郎不小心好像还成就了一回风雅领袖,诏令“罢造龙团,唯采茶芽以进”,其关乎政治民生的理由,是为团茶要“碾而揉之,压以银板”,过分劳民伤财。但正是这项“改团饼为散茶”的制度变革,使得茶叶的生产与饮用都有了巨大的改变,“改蒸焙为炒青,改煮烹为沸水冲泡”——笔者有点怀疑,如此优雅天然的改变,难不成因为朱元璋自己就是个来自茶乡的土生土长的“草根”安徽人?众所周知,宋代流行的有点跟“茶”较劲的“点茶”、“斗茶”之游戏精神,与同靠茶吃饭的平头百姓,其实隔膜得很。
有此一举,却使得作为“文化”的中国饮茶方式的历史演变,成为“原始粥茶法—饼茶煮茶法—研膏团茶点茶法—散茶泡茶法”这样一道风景线了。
当然,散茶“撮泡”作为饮法,其实南宋时期在江南例如绍兴已经出现,陆游《安国寺试茶》一诗中已经出现了“不团不饼而曰炒青”的越茶,名“日铸”。
清代虽为游牧民族出身的满族当家,饮茶之风却更是盛况空前,特别乾隆皇帝,他几下江南,至于和杭州名茶龙井、苏州名茶碧螺春,均结下一段又一段不解之缘。
但改革积习总是艰难的,何况在这个泱泱中华,东西南北走过,天时地利不同,人的味蕾与胃口便常常相差甚远。喜欢“抬杠”似乎是此种文化与生俱来的精神气质——这个苗头可是在先秦诸子的时代就开始了,谓余不信的读者,自去参阅老、孔、庄、韩诸子“掐架”的雄姿英风好了。关于茶,例如作于明代万历年间的《茶考》一书,居然还在抨击茶的清饮之法,“北人”很是不屑“南人”的此种改革:
杭俗烹茶,用细茗置茶瓯,以沸汤点之,名为撮泡,北客多哂之,予亦不满。一则味不尽出,一则泡一次而不尽用,亦费而可惜,殊失古人蟹眼、鹧鸪斑之意。
在今日的茶人看来,此种“古意尽失”,实在正是茶有史以来的“救赎”:还茶一个自性清明,一个自由自在,一个自然而然。
享受且迷恋着茶的本色清纯的今日茶人,是很难领会古人涵泳于那种五彩缤纷的茶汤中的独特妙处的。对于今日爱茶吃茶的普通人,我们最渴望达成的,或者就是让我们的眼眸、鼻翼、味蕾与情怀,一起联袂“上路”,循着茶香,走问天涯,地头海角处,青青华盖那满枝头的春深,便是不老无忧、远离污染的一株茶了。
既然迷醉了“茶圣”陆羽、让因此他选择“落叶归根”的,首先就是江南茶,我们“茶道之旅”第一站,就从江南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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