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次的初恋
李孟潮
吴仁已经做了43次治疗了,他的一生所能记起的琐事都说得差不多了,三岁的时候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打了一架,九岁的时候参加少年宫的合唱团,十四岁的时候把班主任的窗户砸烂了,二十岁那年的补考等等等等。更不用提那些大事了,升学、结婚、生孩子。吴仁三十几年的生活中实在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文革对他们家也没有什么冲击。从第九次治疗开始,吴仁开始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叙述他的生活,特别是津津有味的说他的六次恋爱。到三十一次以后,他的六次恋爱似乎成了治疗程序中的一个循环语句,其他事情谈不了多久,他就会说:"这让我想起了我生命中的六个女人中的一个,就是第x个,她啊,……"。
这让我不得不把他和他的六个女人的情况简要汇报一下,不然,这故事讲不下去。
第一个女人是高中的团支部书记,书记同志平常不苟言笑,衣着朴素。高三的时候,吴仁同学一天上课开小差,决定把班上的女同学按美丑排个梁山泊似的英雄座次,排到第二十二位的时候,眼睛和团支书的眼光对个正着,他只好尴尬的一笑,没想到团支书也相视一笑。少男的心弦被拨动了,奏起了欢快的爱情迪斯科,团支书也沾了光--排名立即由22名的天杀星黑旋风李逵跳升至第一名的天魁星及时雨宋江。此后两个人就开始了交往,吴仁成了团支部的活跃分子,团支书的数学成绩也莫名其妙的下降了,于是团支书向班主任提议,由班上各科的尖子组成辅导小组,班主任当然很高兴同学们有这么高的学习热情。数学小组的组长当然是吴仁,于是数学小组的活动一直持续到高考前一天,当然,最后只有两名组员。高考后,两人要天各一方了,于是相约到公园去玩,玩得不开心,回家时,两人的小手拉到了一起,最后,都留下了青春的第一滴眼泪。然后是通信,不到半年,信断了,谈不上分手,因为彼此从来没有说过爱不爱这一类的话。
第二个女人是大学的同学,是个活泼的姑娘,爱说爱笑,偏偏看上了吴仁,在舍友的怂恿下,
喝醉了的吴仁终于写了情书,当然是集体劳动的结晶,也侵犯了的小仲马、莎士比亚和柳永的版权。然后就恋爱了,看电影、吃宵夜,手牵手,礼节性的接吻,然后就结束了,因为帅哥这种男人痛恨的动物出现了。
第三个女人是失恋后在学校的舞厅认识的,这是一个高年级的女生,长相一般,但很时髦,一切的发生都符合吴仁当时的需要。不到三个月,两人的关系就发展的非同一般,吴仁在他那里学会了一个所谓坏男人必须具备的基础知识和基本技巧。不到五个月,两人分手了,因为那女孩说吴仁没情调。这次失恋并没有让吴仁太难过。这在预料之中,第一次失恋是创伤,第二次失恋是致命的创伤,第三次失恋--就习惯了。
第四个女人是工作后别人介绍的对象,这时吴仁已经有些情场老手的风度,他不用写情书了,用嘴就能说出一串串的甜言蜜语。姑娘和他交往了三年,每两周见面一次,最后,吴仁决定离开她,因为那姑娘"没有激情"。
第五个女人就是她的妻子,这是一个贤惠的女孩,当时两个人年龄都大了,谈了两年的恋爱,就结婚了。然后生孩子,妻子是一个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找不出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的女人。
“她就像水,没什么味道,但却是生命必须的。”吴仁这么说。
第六个女人,一次在外地的会议上认识的,是个女强人,但很会打扮,也很会交际。他们发生了闪电般的一夜情。然后就电话联系,借其他的出差机会偶尔见几次面。吴仁说:"她有很多的情人,不止我一个。我们之间只有纯粹的肉体关系。
从第43次治疗开始,沉默越来越多,有一次,张君打破沉默说:"我感到我们的治疗像一台老式唱机在放坏了的唱片,咿呀咿呀的总在重复,但就是进入不了下一道音轨,你觉得呢?"吴仁淡然一笑,又讲了他的六个女人的事,这一次,他有些感伤。此后不久,张君暴露了自己一次失恋的经历,吴仁的反应是沉默。
张君是一个优秀的治疗师,我知道,治疗的关键时刻要到了,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导火索是张君在第51次治疗时的一句话:“我感到你好像觉得你的生活是很无聊的。”
当时吴仁突然发火了,说:"不是这样,我从来没这么想过。"然后就起身离开了治疗室。
这时他唯一一次提前主动结束治疗。后来,我们做督导时,问他当时是这么想到说这句话的,他说:"主要是共情的结果,在陪伴他的过程中,我一次有一次体验到他内心应该是酸楚、厌烦的。当然,其他事也提供了一些线索,如他找情人这件事。"
张君接受督导后的一个月,吴仁出现了,他一进治疗室就坐下,闭上眼睛,滔滔不绝的讲。我想还是把他的话直接写出来的比较好。
"你上次说错了,我没有感到无聊。我生活中还有一次真正的恋爱,我觉得那才是我的初恋,我一生一次的初恋。我不把她和其他六个女人相提并论,因为她是如此的独特。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到大连的姑妈家度假,姑妈家的对面是一家教堂,姑妈是虔诚的基督徒,她常带我到里面去。一次教事活动中,我去做义工,认识了一群修女,好像那里的许多基督徒都喜欢把他们的子女送到教会里待一段时间,就像傣族喜欢把孩子送去当一段时间的和尚一样。他们听说我是从外地来的,就叫我有空找他们玩,原来他们几个住在教会的房子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过了几天,我闲着没事,就去找他们。他们住的地方是那种老式的哥特式的建筑,有长长的黝黑的走廊。敲门之后,开门的是一个大眼睛的、清秀的女孩,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问我找水,我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说他们都出去了,叫我进去等一会。我就进了他们的宿舍,坐了一会,他说我们来下棋吧,我就和她下围棋,她不是我的对手,就说下五子棋吧,我还是赢了她。她就说不下了,我们聊天吧,聊了一阵子,她知道我找其他人只不过是想找个人陪我到处玩玩。她就笑了:'要找导游,何必这么傻等,我带你去玩吧。'她就带我到大街上玩,大连很美丽,海边有许多各国样式的别墅,她说:'要是我哪天能住进这些房子里就好了。'我说:'这些房子有什么好,给我住我都不住。'她惊奇的瞪大眼睛问我:'那你想住什么地方?'我说:'天堂!'她笑了,说:'地狱离你更近。'我也笑了,说:'对,很近,就在我旁边。'她愣了一下,突然脸红了,笑着打我。后来我才知道,'地狱'在《十日谈》里有淫秽的含意。后来我们就常出去玩,一开始,他同舍的修女们常拿我们打趣。但她好像对此根本不在乎,我当然也就显得很大方。到后来,其他人都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出去玩了。其中的原因我想您知道--没有人愿意被冷落。暑假,学生最盼望和最害怕的时期就要过去,在有一周我就要和她分离。那天我告诉了她,第二天我就要离开,我们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时一步爱情片,那部影片像所有的爱情片一样无聊,充满的谎言和学生气的幻想,但我们都哭了。回家的时候,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走到离她的宿舍的一个广场时,她说我们坐一会吧,那是一个不大但很温馨的广场,广场上时常有鸽子会来乞食,停在你的肩上或手上,哪些鸽子从来不知道人的可怕,就想当时的我和她一样。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落日只剩下了一抹依稀的红,玫瑰黄的月亮在苍白的天空中,只是多么奇妙的情景,太阳还没落,月亮就出来了。她说她学了武术,会点穴。我说我不信。她就说给我点穴,然后她就使劲的点我的穴道,先是手上的,然后是背上的。她咬紧了牙齿使劲的点,问我痛不痛。我也咬紧牙齿说自己不痛,她那种努力、着急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就像一只在玩弄线球的小猫,就算痛死,我也愿意再看一下她这样可爱的表情。突然她哭了,说:'你怎么不痛呢,你怎么不痛呢'。我慌了神,连忙解释,实际上我痛得要命,只不过是忍住不说。她笑了,在夕阳下,一张戴着泪水的美女的笑脸,我愣愣地看着她,她也不说话。我们的嘴唇自然的接上了,我的亲吻吮吸出她的整个过去和未来,我紧抓住她的手,不让生命将她脱离那个时刻,此刻时间不再流动。 我的双臂将她环抱, 从那一刻的边缘坠入虚无,或永恒或任何什么。我们相爱了!虽然什么都没说。后来她来送我,少年的泪水流成了一条河流。
我们疯狂的写信,我们就像爱空气一样地爱着对方,写情书成了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第二年的暑假,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我们确定了关系,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时世界上最完美的夏天的夜晚,我们躺在海边,海中的怪兽和鸟儿都沉沉入睡。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海洋静静躺着,没有一丝声响。她的搂抱是是那么的热情,好像要把我压进她的骨头,我咬她啃她吮她,我要她彻底地融入我的灵魂。那一个夜晚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不需要语言就能思考,不需要意义就会喃喃耳语。没有无情的严冬寒风能够冻僵我们的记忆,没有酷热的赤道太阳能够枯死我们的回忆,那是我们的,而且只是我们的夜晚和铺满玫瑰的床。但是,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又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谁能想到,我和她的分别是如此的迅速。逐渐她的来信越来越少,她说是因为是实习太忙,她是那边某个海洋大学的学生。
他们那一个大专班都是为法国某个公司培训的,坐海洋生物的多态性研究。他们的实习就是到海上做工,采集海洋生物,做成标本。虽然我不太高兴,但还是经常的写信给她。但她的回信越来越冷淡,我生气了,和她在信里吵了起来。她说,一切都不好解释,希望抽空去见她。那年的寒假,我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自己借钱去了青岛--她实习的地方。她在一艘法国人的船上工作,每天都要出海,她和其他人要潜到深海去采集标本。奇怪的事,见到我之后,她笑得很灿烂,根本不替我们之间的争吵,我提起时,她说那只是误会,因为我们相隔太远了。我们一起疯狂地玩,疯狂地做爱黎明,他们戴着彼此的面孔。她常带我到船上去,和哪些法国的水手、生物学家一起喝酒、聊天。但我总觉得她有些变化,因为她是那么开朗,她的快乐暗伏着命运的弓箭,没有痛苦的快乐,就像没有影子的人一样是疯狂、罪恶的。但我们能找到蛛丝马迹,除了有一次她跳舞时把头靠在保罗的肩上,保罗是她的指导教师,和她共一个小组,但这实在太普通了。我的疑心烟消云散,但送我的时候,就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哭了,大叫着说:'我爱你,永远、永远爱你!'后来才知道,她的微笑是蜘蛛的叮咬,是谋杀者的企图,她的每一瞥都是嘴角里心怀叵测的幽灵,她的爱抚是流浪汉最后的希望。回到家就受到了她的信,她和保罗早就同居了,她决定结束我们的关系。女人啊,她是天生的演员,她装出爱我爱得那么深,我还记得,在青岛时,我们一起坐在小舟上,我捧起一把水,水中有星光像钻石在闪烁,我对她说:'现在没钱买钻戒给你,我给你满天的星星吧!'她扑到我怀里,眼中的泪水像新星一样的熠熠闪烁,她说:'我不要钻戒,不要星星,只要和你一辈子这样!'。而那时,她正和她的法国老师保罗同居!!!我彻底的失控了,吸烟、喝酒,每天都到舞厅里跳舞,我要找个女人报复,我的第三个女人就是这样找到的。她寄来的每一封信我都不看就撕了。没多久,她也不来信了。我估计也是这样,实际上她只是感到内疚才给我写信。一年很快的过去,我也实习了,就在这时,她又频繁地给我来信,好奇心驱使我打开了这些信,每一封都在强调她还爱我,希望和我见面,每逢信都写得很白、很直。但碎了的心是无法复原的,再说我根本不相信那些话了,我已经学会像石头那样的生活。这些信一封也没回,后来也不来了。突然,不久后来了封电报,是保罗来的,说她病危了,希望我去见她一面。那时我正忙于实习后的考试,过了两周,才去见他们。一下车,就打她的电话,没想到是保罗接的。保罗开车来接我,把我直接带到、带到他们的住所,那是一幢靠海的别墅,他们那个行业的人都很有钱,随便一个水手都可以算中国的富翁。一路上,保罗和我一句话没说,我不想和这个强走我的女人的人说话。进屋没坐稳,我就问她在那里,保罗他告诉我,说她已经、咳,已经死了。我急了,说他骗我,保罗什么也没说,只是悲哀的看着我,那天,我们俩一直在喝酒,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有一次从深水中入船舱时,没有开减压的一个阀门,立即极大的压差让她出现了肺水肿。抢救无效,她死了。保罗说,死之前,她一直呼唤我的名字。我愤怒的要爆炸了,责问保罗为什么不照顾好她。保罗也着急了,用他那不算流畅的英语和我吵了起来,好长时间,我才听懂他说什么,原来,她一直爱着我,他之所以和保罗要好,是因为保罗满足了她的梦想,让她住在海边的别墅。但没有爱的别墅只会让人更空虚,她一直想着的是我。保罗拿出一个本子给我,那时她的日记,每一篇几乎都有我的名字,我写给她的每一封信都认真地粘在日记本上,在日记里,她回了我的每封信。保罗还带我看了她的房间,我再也忍不住而痛哭了,她的房间里又一条横幅,写着'现在没钱买钻戒给你,我给你满天的星星吧!'保罗说:'我和他说过,迟早你会回到她的身边,我们早就没住在一起,我只是照料她的生活,我们一直等着你回来对他说这句话。' 第二天,我和保罗在她的骨灰盒前烧了她的日记,和我写给她的信,心里只有一句话,我不想重复了。就在我要走前,保罗对我说他一直怀疑她是自杀的,因为那种常识性的错误是任何潜水员都不会犯的。我想,她才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永远的爱人,我一生一次的初恋。"然后吴仁在治疗室里痛快地哭了。
“然后呢?”我当时好奇的问张君,"然后他就再也没来,只是我打电话问他愿不愿意把他的故事写成文章,他同意了,我们就签了协定。"张君说。
然后我很失望的就写了这个故事,写好后,自己都觉得没能完全写出那种感觉,就把这篇文章摆下了。
没想到,又发生了一件事,三个半月后,吴仁来信了,信中这样写道:"张医生,有件事必须得告诉你,因为我不愿意在欺骗其他人了。我说的那个一生一次的初恋实际上没有那么夸张。我的确到过大连,也和一群修女处得不错,她是那一群人中的一个,我们玩的时候,总是有其他人的,唯一的一次我拉了她的手,大约有几十秒,后来她甩脱了我的手。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她没有回信,我们就结束了。此后再也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她的情况。 那天本来是准备来嘲笑你的,我从三毛、莎士比亚、还有几个诗人那里胡乱拼凑了一个故事,准备讲完后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编的,然后看看你的尴尬的表情。来报复你说我的生活无聊。没想到,讲着讲着,我居然认为这个故事是真的了。而且,我真的哭了,回到家,一直觉得这不可思议,我居然为一个自己编的虚假的故事哭了。几个星期,这种穿透灵魂的痛苦都没有消除。我开始渐渐的明白,这个故事一直隐藏在我的心里,我的一生都隐藏在这个故事的背后,而我一直不能、不敢说出这个故事,因为说出来,就以为我要看到自己是生活在怎样的一种可笑的少年情怀中,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我以往生活的动力和源泉,正因为有了这个我不知道的又是属于我的故事,我才能够忍受自己生活的庸俗和无聊。我是一个孩子,总告诉自己生活中有美好的事情值得我回忆,总以为在某个地方有个白雪公主在为我沉睡。其实,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平淡,像黑白电影一样,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惊心动魄、值得告诸天下的片断。这让我感到无聊和焦虑,到我从来没有勇气只是自己的人生,而是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故事把生活偷换了。这就向吸毒一样,每个故事给我暂时的安慰,但人生的真相却在故事的背后沉默地屹立,终于,我知道故事是要结束的。现在,我开始可以不再逃避我平淡的人生了,这其中有你张医生一半的功劳,要不是你发现了我当时真正的内心活动,我也许还要像个发白日梦的高中生一样活下去,每隔一段时间,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虑和痛楚。原来,这要放弃那些幻想,才发觉平淡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
我现在觉得,武汉、张君都不滑稽,滑稽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