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種籽
王鼎鈞
本書從語言、字句、意象、題材、散文、小說、詩……等十七個角度,再加上八篇附錄短文,來探訪文學的觀念,反芻寫作上一些寶貴的經驗,把艱難的理論通俗化,實用且耐人尋味,是一本讓你從教室到文壇的橋樑。
人我三段論 王鼎鈞
寫作,我的第一個階段是寫自己。
醉心寫作的人,他最初的動機,大半是為了寫自己。人最關心的是他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自己生活中的事物,書桌上「瓶花力盡無風墜」,比遠方的一座大樓倒塌更難忘記;遠方遊子擊念「我家門前有小河,背後有山坡」,超過異國名勝。因此,拿起筆來寫自己,最專注,靈感最多,容易情文並茂,興味盎然。
我曾寫過一句話,大意說,如果寫不出文章來,只消提筆在作文簿上寫下一個「我」,就是良好的開始。兩年後我在一部國語片的台詞裡聽見這句話,我想我仍然有使用那句話的權利。「我」,是文學的種子,也是文學的果子。
有人說,每一個作家的靈感都發源自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初戀的情人。說這話的是個男人,又是在男權社會裡發言,當然不夠「圓滿究竟」,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修改,因為我也是個男人。換一句話,「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也許就比較容易說得過去了吧。文學,往往是作者貪戀塵緣,溫習自我,對自己小世界的構築裝修。
可是,「唯我」的作家長於內省,拙於觀察,視野狹窄,甚至對外的大世界木然無覺,題材的礦層究竟很薄,禁不起大量開採,很可能成為「一書作家」。這個名詞的涵義是,只寫過一本書,或者只有最初一本書寫得不錯,以後就重複自己業已做過的,了無新意。
我在「寫自己」的路上走,直到窮途,就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寫別人。
那時我接觸到寫實主義的理論,知道作家能夠以局外人的身分,使用觀察、採訪、閱讀等手段,從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中取材,永遠不會「寫不出文章來」。寫實主義的倡導人說,文學作品可以像科學製品一樣,其中沒有作者的「人格」。
由於想像和體驗都受到限制,這些作品大半只能摹擬表象,不易進入人物的內心。「誠於中,形於外」,你只能寫出「形於外」的部份。作家在這方面受到限制和造成的損失,可以用一個例子來說明:紀曉嵐批評《聊齋誌異》,認為男女在密室裡的情話和親暱斷不會告訴別人,作者怎麼能知道?所以,他寫《閱微草堂筆記》,敘述描寫儘量不超出作者的能見度,似乎頗具「寫實」的精神,至於生動微妙,淋漓盡致,到底遜色多了。
「寫別人」寫多了,總覺得有些荒涼,有些膚淺,對世相常用冷眼旁觀,自己也寂寞。內心的世界,超自然的世界,無聲無色的世界,豈是那樣容易割捨!有人說,寫實主義從無一人能完全實踐自己的理論,我相信這句話。「樹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那又怎樣?論興奮快樂,遠不如我們發現了一群相同的人:都是神的兒女,都是神的一口氣!
然後,我知道文學作品最好能夠我中有人、人中有我。作品豈能無我?何必無我?這個「我」,可以在「人」中顯現;「人」無窮,「我」也就無窮。「我」有情,「人」也就有情。
說一個笑話:國文課堂上,老師出了個作文題目:「我家的狗」,學生中有兩弟兄同班讀書,弟弟偷懶,就拿哥哥的作文照抄一遍。幾天後,老師發還作文簿,責問弟弟:「你寫的怎麼和你哥哥寫的完全一樣?」弟弟惶急的說:「我家只有一隻狗啊!」
家中只有一隻狗,哥哥寫這隻狗,狗裡有哥哥,弟弟寫這隻狗,狗裡有弟弟,這狗應該是兩隻不同的狗。推而論之,二十個作家寫同一隻狗,這隻狗將會二十副模樣。
成熟的作家「我即眾生,眾生即我」,我,有「人」的投影,人,有「我」的轉化。豈僅是人?我們又豈能完全精細的、客觀的描述一隻康熙瓷瓶?那恐怕是古董推銷商的事情。到到了文學裡,瓷瓶暗寓作家經歷的滄桑,作品也沾帶了古瓷的雅緻貴重。
這一步,不僅僅是寫作技巧的增進。這時,寫作乃是「愛人如己」的操練,也是「冤親平等」的紙上作業。作家的同情心擴大了,壓傷的蘆葦他也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也不吹滅。作品的內涵也豐富了,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
回頭看前面,是否第一步、第二步的功夫白費了呢?沒有,那是第三階段寫作的基礎。是否可以一開始就從「人中有我、我中有人」下手呢?我想應該是可以的,但並非人人都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