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米粒说
黄宝莲
“不知道是喜是悲?二十五年来一无事成,但起码没有辜负自己的肠胃,为了安慰自己,是以成书。”作者如是说。作为一个在书桌与餐桌之间消磨时日的写作人,作者笑称自己烧的菜比文字可口。本书集异国美食、人文轶事、生活随笔于一炉,以食物为主角,描绘的是生活,既飘着食物芳香,也有如微风吹佛的诗样情致。
你还没吃够米饭? 怎能?我怎能把米饭吃够?那是从生到死不离不弃的活命根本,这就像问一个人,你还没把空气吸够?还没把钱花够? 有些事天经地义,至少,二十年前白米饭对我的意义就是如此。我是亚洲热带南方出生的食稻米人种。 我在马可家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马可是我当年男友,出生在教养良好的犹太家庭。那里是富有的高尚住宅区,居住的人家都以懂得吃中国菜为时尚,有些人家里还收藏着中国文物字画;或者,起码都在博物馆里看过一些相关的展览。他们跟中国人的交往,大半止于礼仪社交,而马可居然从台湾带回来一个非犹太族裔的黄种女子,那矜持、高尚的白人住宅区,因为我的到来起了小小的骚动。他们对中国菜十分好奇,也都想见识一下我这个能做“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鱼香茄子”的东方女子,他们还想让我去鉴定鉴定家里收藏着的字画,要我解释丰子恺画里的诗句或花瓶上的汉字是什么意思,那些瓷器是什么年代,还有康熙、乾隆那些人像到底是什么人的祖宗等,好像我是一个活着的历史字典,活着的中国艺术,谁都想从我这里见证一下地道的“中国”。他们都觉得豆腐很神奇,而且似乎必须懂得豆腐,才真正能领会中国菜的奥秘与精髓。所谓subtle,那是他们的说法:抽象的、纯粹的、淡远的、清醇的等如禅如公案。吃豆腐就像品尝俄国鱼子酱、法国鹅肝酱那样,它是中国食物里的精神代表和文化承传。 我于是成了克利夫兰小镇的上宾,每个周末都有人家开着车来接我,让我带他们去中国城采购,然后去他们的厨房示范中国菜的烹饪方法。所有人都认真学习观看,不敢随便插手,而且都小心随侍在一边,供我任意使唤。我也总把厨房搞得鸡飞狗跳,让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慌得手忙脚乱,然后吃得开心得意;饭后再观赏他们的宝贝,说些我自己都不确定的话语,好些草书篆书我读不懂,更多的图章签名宛若天书。 那些日子我过足了厨师瘾、文物瘾,并且天天吃中国米饭。 一个月后的某个晚餐上,马可的爸爸苦着脸闷声不响,两只手紧缩在腹前,一点没有要举筷进食的意愿。忍了好久,他终于长叹一声:“O--E--Ve i”(古意第绪语:“我的天啊!”)他终于说:“我吃够中国米饭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不是每个人都像有我这样有一副米饭肠胃。马可的爸爸抗议:他不要吃太多淀粉,因为那样会增加体重,只有惩罚犯人时,才给他大碗米饭。 这是饮食观念的启蒙。自此我意识到了大碗大碗吃饭的粗糙,即所谓饭桶。 这才逐渐学会了精致、世故:主食是鱼肉,米食土豆只是伴吃副品。台湾的劳动人民,每天一早就要吃饱肚子,出门去做活,菜不过是为了下饭。 马可妈妈私下问我:“你在台湾这么久都没吃够米饭吗?” 然后,她自己告白:米饭加中国菜是无与伦比的绝配,世界上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如此怎么吃都不烦不腻,她完全无法抵挡它的诱惑。 原来,马可的妈妈是个地道中国菜迷,大学时代她还是校花,马可的爸爸为了追她,天天请她吃中国菜;追到手之后,美丽窈窕的校花开始发福,结婚之后,变圆又变胖。自此,她不断尝试瑜伽、针灸、节食、运动……各种减肥法,终归无法还原美好身材。